神的一生

Philippe Sollers

菲利普 · 所来尔思


试着不停地对你自己说: 我曾经在这里,我现在在这里,我将一直在这里,直到时光终止,我将与我在一起,天地会消失,但我的坚信永远不会消失。结果会很恐怖或者很滑稽。除非把这一切看得轻松,踮着脚尖在水面行走,飞。看吧,我看上去象牛但我翱翔,我是海鸥,隼,鹭。我生存于花丛,沼泽,葡萄园,浪涛间。我迁徙,我转世,我估计我会再生。被埋葬,我复活;被焚化,我的原子坚持着在不远处又重新组成。在人世间,有时我会等待很久才会重新认识自己。我有过梦想,有过进攻,有过预感,有过相遇,我必须承认我是另一个人,可是突然我又回来了, 身不由己。在这里,我应该对自己低语,就像怕惊醒我所爱的,那个睡梦正酣的人。

 

凌晨,太阳预示紫铜色,砾石路在花园中呼吸,一个小时后我的窗户会闪亮。漫长旅行后我刚回到家。摄像机的眼睛可以不无理由的称我为任何人。但中午时分,我会异常激动地在时代年表中读到这样一句:1887年1月3日,尼采住进尼斯的波晒特街29号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他曾经多次说起这个地区翠鸟般的天空,但我怀疑是否还会有人记得翠鸟为何物,这种神话中的鸟,古希腊人想像它筑巢于平静的海面,遇到它将是航海人的好兆头。预兆也可以作个漂亮的船名,这个名字还可以送给山林水泽的女神,美人鱼,女巫,仙女,一个如花的女人,一个穿越不同年代的吕蒂。我们知道尼采爱过一个叫露 · 萨罗美的女人(萨罗美!),他甚至匆匆忙忙地向她求过婚。他的评价只能更有意思:“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这种与生俱来的自私,完全根深蒂固而且毫无意识的,动物一样的自私... 她简直就是我所崇拜的完美理想的一个讽刺。” 此时正是拉帕罗的快板山脚下1882年12月。他正在写他的“扎拉杜斯特拉”,得喝氯醛才能入睡,还得忍受寒冷。翌年2月22日,他写道:"露远远超过我所见过的最聪慧的人。但是,等等,等等。”这些纠葛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她从此名叫等等。


五年后,1888年10月15日,他生日那天,他开始写 “就是这人”,11月4日完成,但是这本书只是在1908年,他死后8年,也就是说他崩溃后19年才被出版。10月20日,他就此把他和老友玛尔维达·冯·美森布格的关系搞僵,她曾对"瓦格纳事件"不无贬评。“很抱歉,我还有话要说,但这是最后一次。我因为痛恨被人当做与我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而渐渐断绝了一切与人的关系。现在轮到你了。多年来,我寄给你我写的书,是为了有一天你终于会坦白而天真地对我说:“每个字都让我厌恶。” 你有权利这样做。因为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而我呢,我称理想主义为本性的不真诚和不顾一切地拒绝面对现实:我作品的每句话都包含着对理想主义的蔑视。你从未丝毫明白我的话和我的决择。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之间这一点必须要明确。”
为什么这一点必须要“明确”呢?可怜的玛尔维达,“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回忆录”的作者,无法相信自己一下就被抛进历史的黑暗深渊里。她还认为是她的笔友严重神经错乱,多可悲。


不再有女友,就不再有社交,所以就荒唐地落回到他妈手里,又再落回到他姐手里。此姐深谙戏道,贩卖他的形象,偷换他的手稿,让他重新沦为瓦格纳式的笑料,把他的手杖送给希特勒,篡改让她贞洁而清白地感到兴奋,折腾一番后她就此销声匿迹,而她兄弟的字字句句却在继续,穿越年代,激起无数热烈的,愤怒的,博学的评论,而且到现在就象才刚刚写成。看吧,墨迹还未干:“晨光不正在我们周围闪亮吗?我们不正被这柔软的青草地,舞的王国所环绕吗?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刻来欢乐吗?” 或者1882年写于热那亚的这句:“我还活着,我还在思索:“我还得继续活着,因为我还得继续思索。” 在这里谁说“我”无关紧要,思想和生命将永远以第一人称说出。但这个“我”是多重的,也相当于“我们”:“我们这些不一样的生来自由的鸟。” 或者这句:“无论我们去哪里,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自由自在和阳光灿烂。”


吕蒂的谎言和她的口是心非很适合我,这不是批评。存在即欺骗,假装,虚伪,模棱两可,算计,是分离的必然性。她悄悄观察我,评价我,估量我,三次至少两次弄错,她等待我的疏忽,指望我的消耗,把我看作死人,但这样就很好。在她眼里我提前消失,她是我绝对忠诚的死对头。她监视我,寻找有利时机,狭隘思维,变相要钱,胎动突发,十足的醋坛子,顶级的恶女人。吕蒂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是她的理性疯狂。她的现实主义就是理想主义灌了铅的翻版。噢,对,就这样不停地厌恶我吧。再强硬点儿,再狠点儿,再美点儿。然后呢,就象那个你原本就是的惊慌失措的孩子一样扑进我的怀里。圣堂上的太祖母,亿万娃娃的女儿。

我熟悉她那捉摸不定的侧影,她的快速耸肩,她那令人厌恶的皱眉,那恶意的面孔,那一本正经的嘴脸,那可爱的充满仇恨的下颌。千百万年都通过她来对抗人,对抗男人,这个毁灭者,畜生,懦夫,破坏者,打手,投毒者。所以社会都默认她有理,就算看上去自相矛盾。上帝和魔鬼也认为她有理。所有世纪的所有雇员都对她备加赞美。她就是那扇扁平的黑门,门后一无所有,从来就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启示,也没有任何奥秘。她封锁,什么也不让通过,贬斥我,否定我,把我装棺入殓,每天早晨她都到我的墓地查看是否有什么改变,就那儿,地底下。她取出我的骨灰盒,把我的骨灰撒遍花园的每个角落,如果草又长出来,她就斩草除根。她烧毁我的稿子,我的手帕,我的内裤,我的笔记本,我的信件以及我的书。她是我的死亡天使,我看门的母狗,这和寡妇正好相反,我爱她。除了她我不想要别的证人,她是我的女杀手,我的爱的女儿。

 

今晚吕蒂特别地美,特别地阴沉。我理解她。她应该怀疑我,她很久以来就知道不可能阻止我,不可能让我烟消云散。她为此备受折磨,满怀愤怒,但这也让她兴趣倍增,也就是说她确切地指示我正在航行的时刻。她是我的六分仪,我的指南针。我查看她就知道我确切的方位。如果她开心,我肯定做错了什么。如果她沮丧,我走的路肯定正确。如果她想做爱,我一定什么地方失败了。如果她板着个面孔冷冰冰,明天的航行将会一帆风顺。她想消遣?我肯定犯病了。她觉得无聊,我的力量又有了,我的思路又清楚了,我的觉睡得更好了。此乃炼金术也。


我将我的头骨放进一个银盘里,我端详我睡梦中的萨罗美。她蜷成一团,香喷喷,泥乎乎又气鼓鼓的。她是我带刺的玫瑰,我那又可恶又爱笑的小女孩,我选定了的妹妹。她毫无意义,毫无原因,会假装死去却又不是真的。会随着她自己的季节自我旋转。她反对,她反驳,她坚挺,变成岩石,最后破裂,又再挺直,暗暗地自我唾弃,然后自暴自弃。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就算再重来一万次,结果总是一样的。蝴蝶消失,鸟过天空,水流过鸭。水汽的水汽,忘却的露珠,痉挛的空白。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你想要什么?
-辉煌。
-你的意思是?
-说出任何人还未曾说出的。真正的真的真理。事物的答案。
-你真的疯了,我喜欢你。你今天做什么?
-我工作。
-晚上呢?
-我工作。
-那就明天见好了?
-明天见。

 

我跟吕蒂说我工作,事实上我什么也不做。我进入我的影子,我沉默,我散步,搭乘火车,住进酒店,阅读,睡眠,聆听我的血液,我和我的血液谁也离不开谁,我有时会看着它从一条伤口上沁出血珠。总是同样的惊奇,它有它的生命,我有我的生命,我感谢它,它感谢我,我们有着一个漫长的共同的故事,皮肤擦伤,眼睛,鼻子,屁股,牙龈,打针,化验,脉搏,青肿,血肿,手术。我不应该说,但我大概是血友病患者,就是那种通过女人传染,只有男人才会得的危险的该死的疾病。它在你的血液里打上标记,你就会受到血液横溢的威胁,一种无法控制的流动性从此就生长于你。我通常回避打架,我想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愿让自己血流满地。我很注意自己的头皮,鼻孔和眉毛。这和别的选择一样,就象癫痫,也是一种可恶的病,也常常出没于这个区域。你拥有一个完整而封闭的身体,这是你,我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多多少少会对来例假感到羞耻:她会脸红,会认为自己有病,会否认自己来月经,会诅咒月亮和潮汐,会嫉恨太阳的稳定。但我所说的是别的,是我自己:是静脉和神经的不稳定性,是吃水线的标记,是一种更加疯狂的航行。我是小剂量疯的,或许因此我才避免了彻底变成疯子。事实上,我和吕蒂的真实对话如下所记: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
-你的意思是?
- 什么也不是。
-你真的疯了,我喜欢你。你今天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晚上呢?
- 什么也不做。
-那就明天见好了?
-后天见。

 

PHILIPPE SOLLERS Une vie divine (Gallimard, Folio, p.40-47)

(traduction de Sophie Zhang)

 

Home | News| Bibliography | Texts